二、如何寫作小說 以下筆者從「人物」、「故事和情節」、「對話」,下面就這三項作簡單的介紹。
(一)人物 這段的「人物」是指小說中的角色。 作者需要事先構思好角色,不論主角或配角。不過在故事情節進行中有所增加或減少角色實屬常理。 這些角色的身世背景、容貌、個性等,都可以預先構思寫下來,但不需要特別在小說開頭就大費周章地寫出來或列出來給讀者看。 另外,小說中的角色是隨著故事情節的發展而慢慢登場,再隨著故事情節的需要加以敘述或介紹該位角色,並不是在一開頭就像劇本一樣詳細介紹一遍。
(二)故事和情節 在這裡筆者所謂的「故事」和「情節」是採用廣義的定義,包含「風景描述」、「場景描述」、「器物描述」、「人物描述」、「心理描述」等。 換句話來說,就是涵蓋「小說」的「故事」中「情節」發生的地點,而該地點是在什麼地方,那個地方又有什麼東西或是什麼特別的景物,或那裡有哪一個角色在那個地方出現,該位角色在「情節」發生的地點,當下內心有什麼感覺或想到什麼。 但是作者務必記得,先決定好敘事角度才能進行故事中全部的情節,以及情節所包含的任何一個描述。一般來說,對於新手最容易上手也比較容易發揮的是全知的角度。 上文已提過小說中的世界是作者所創造出來的,那如何呈現這個世界,就要依靠作者所挑選的敘事者來表現,且還須注意作者不等於敘事者,因為作者寫的是一個虛構的故事,如果作者等於敘事者那一定有不能顧及之處,還會變成自傳性質的作品。 (三)對話 為什麼在上文強調「情節」? 乃因「情節」是引發「對話」的條件。 在這邊不得不提到現在許多新手作者常犯的毛病:一篇小說從頭到尾都是對話,僅僅用一行或兩行交代當下的時間、地點,猶若分格線一般,且只在對話的上下引號(「」)之後加上短短幾字說明這是哪一位角色所說的,或該位角色是「笑著說」、「哭著道」、「坐著問」、「好奇的看」而已。 若一篇小說重頭到尾都是對話,如上述所言,那其實是「劇本」,而不是小說。因為劇本只要交代這位角色需要在什麼地方說什麼話,和有什麼動作及表情就好,其餘的場景則交給美工製成可見的舞台佈景,事件發生的背景和細節部分交給旁白來說明即可。 但這不是「劇本」而是在寫「小說」,裡面不會有圖畫只有文字,一切都是純文字敘述,那短短幾字幾句的敘述,可以讓讀者了解到什麼?可以讓讀者想像出作者想要表達出來的意境嗎? 因此,請記得「對話」是輔助性質,是讓人物在故事的「情節」中能更加活靈活現,可以在單純的文字敘述中栩栩如生,宛如真實地在讀者面前進行小說的故事情節。 「對話」搭配著情節的文字敘述,則讓讀者可藉由「對話」中的語氣和用字了解該位角色的性格特色,作者亦可在「對話」中加入劇情的伏筆、暗示等,這能給予讀者特別的印象或記憶。
(四)舉例 這裡的舉例,意在介紹場景鋪排和人物描述之處,關於劇情部份的賞析和手法分析,就不在這此多做解說,因筆者所選的例子雖然是短篇小說,但從頭到尾一一分析,篇幅未免稍嫌過長、瑣碎,故只選取所需之處作解說,若有不妥之處,還請各方高見賜教指正。
上海為了「節省天光」,將所有的時鐘都撥快了一小時,然而白公館裏說:「我們用的是老鐘。」他們的十點鐘是人家的十一點。他們唱歌唱走了板,跟不上生命的胡琴。 胡琴咿咿啞啞拉著,在萬盞燈的夜晚,拉過來又拉過去,說不盡的蒼涼的故事--不問也罷! 胡琴上的故事是應當由光艷的伶人來搬演的,長長的兩片紅胭脂夾住瓊瑤鼻,唱了、笑了,袖子擋住了嘴……然而這裏只有白四爺單身坐在黑沉沉的破陽台上,拉著胡琴。 正拉著,樓底下門鈴響了。這在白公館是一件稀罕事,按照從前規矩,晚上絕對不作興出去拜客。晚上來了客,或是憑空裏接到一個電報,那除非是天字第一號的緊急大事,多半是死了人。 四爺凝身聽著,果然三爺三奶奶四奶奶一路嚷上樓來,急切間不知他們說些什麼。陽台後面的堂屋裏,坐著六小姐、七小姐、八小姐,和三房四房的孩子們,這時都有些皇皇然,四爺在陽台上,暗處看亮處,分外眼明,只見門一開,三爺穿著汗衫短袴,揸開兩腿站在門檻上,背過手去,啪啦啪啦打股際的蚊子,遠遠的向四爺叫道:「老四你猜怎麼著?六妹離掉的那一位,說是得了肺炎,死了!」 四爺放下胡琴往房裏走,問道:「是誰來給的信?」 三爺道:「徐太太。」說著,回過頭用扇子去攆三奶奶道:「你別跟上來湊熱鬧呀,徐太太還在樓底下呢,她胖,怕爬樓,你還不去陪陪她!」 三奶奶去了,四爺若有所思道:「死的那個不是徐太太的親戚麼?」 三爺道:「可不是。看這樣子,是他們家特為託了徐太太來遞信給我們的,當然是有用意的。」 四爺道:「他們莫非是要六妹去奔喪?」 三爺用扇子柄刮了刮頭皮道:「照說呢,倒也是應該……」 他們同時看了六小姐一眼,白流蘇坐在屋子的一角,慢條斯理綉著一雙拖鞋,方才三爺四爺一遞一聲說話,彷彿是沒有她發言的餘地,這時她便淡淡的道:「離過婚了,又去做他的寡婦,讓人家笑掉牙齒!」她若無其事地繼續做她的鞋子,可是手頭上直冒冷汗,針澀了,再也拔不過去。
-----取自張愛玲〈傾城之戀〉
這篇小說一開頭:「上海為了『節省天光』,將所有的時鐘都撥快了一小時,然而白公館裏說:『我們用的是老鐘。』他們的十點鐘是人家的十一點。他們唱歌唱走了板,跟不上生命的胡琴。」 「上海」兩字交代了事件發生的地點;「為了『節省天光』,將所有的時鐘都撥快了一小時」則是點出上海的特色,時間腳步比其他地區還快,也就是都市生活較為繁忙;「然而白公館裏說:『我們用的是老鐘。』他們的十點鐘是人家的十一點。他們唱歌唱走了板,跟不上生命的胡琴。」便描寫出這個家族的狀況,是跟不上時代,是老式的大家族。
「胡琴咿咿啞啞拉著,在萬盞燈的夜晚,拉過來又拉過去,說不盡的蒼涼的故事--不問也罷! 胡琴上的故事是應當由光艷的伶人來搬演的,長長的兩片紅胭脂夾住瓊瑤鼻,唱了、笑了,袖子擋住了嘴……然而這裏只有白四爺單身坐在黑沉沉的破陽台上,拉著胡琴。」這一大段,是暗示白家家道中落,又寫了白四爺的形象和他在白家的地位。 從開頭的敘述,就看到張愛玲細心鋪陳,她沒有在開頭明講白家過去是如何風光,也沒有講白家現在是如何落魄,對於白四爺也沒有什麼外貌個性描述,只是輕描淡寫地寫他行為舉止就帶過。 直到後頭需要講明的地方才明明白白的寫出來--女主角白流蘇與兄嫂 吵架後走到母親床前委屈哭泣時,張愛玲藉著白老太太之口說出白四爺在家中 沒有地位的原因:「你四嫂就是這樣碎嘴子,你可不能跟她一樣的見識。你知道,各人有各人的難處,你四嫂天生强要性兒,一向管著家,偏生你四哥不爭氣,狂嫖爛賭,玩出一身病來不算,不該挪了公賬上的錢,害你四嫂面上無光……」順下一筆寫出白四奶奶的個性。 這樣的敘述方式就比直接描述這人如何如何來的好,因為從讀者的角度讀來就有一種宛若竊聽人家家務事,一種刺激的感覺,印象會更鮮明。
後續接著「正拉著,樓底下門鈴響了。這在白公館是一件稀罕事,按照從前規矩,晚上絕對不作興出去拜客。晚上來了客,或是憑空裏接到一個電報,那除非是天字第一號的緊急大事,多半是死了人。」這段像講老式的規矩或習慣,卻是引發所有事件的開頭,也帶出來對話,讓角色之間的對話並不是沒頭沒腦地冒出來。
那主角呢?大家最關注的主角,為了要顯出他們的特別,張愛玲用了兩種手法讓他們出現。 女主角,白流蘇,先藉由她和兄嫂們的吵架顯現出她的個性,接著再由徐太太出現安慰她,又告知要為她妹妹們做媒之事,這一段話刺激了白流蘇,於是她就回到自己的屋子裏照鏡子。 透過白流蘇的眼睛,我們看見白流蘇的美貌:「……她那一類的嬌小的身軀是最不顯老的一種,永遠是纖瘦的腰,孩子似的萌芽的乳。她的臉,從前是白得像磁,現在由磁變為玉--半透明的輕青的玉。上頷起初是圓的,近年來漸漸尖了,越顯得那小小的臉,小得可愛。臉龐原是相當窄的,可是眉心很寬。一雙嬌滴滴、滴滴嬌的清水眼。」 這給讀者似乎有點自戀的意味,但卻是白流蘇對自己的肯定,她因自己美貌依舊而有了自信,同時帶出下面的伏筆,「……她忽然笑了——陰陰的,不懷好意的一笑,那音樂便戛然而止。外面的胡琴繼續拉下去,可是胡琴訴說的是一些遼遠的忠孝節義的故事,不與她相關了。」 這樣的方式可以視為白流蘇跑出來自己形容自己,而「可是胡琴訴說的是一些遼遠的忠孝節義的故事,不與她相關了。」這兩句可視為一個伏筆,暗示白流蘇與七小姐一爭范柳原之事件。
男主角,范柳原,在故事前頭完全沒有出現,也沒有說什麼,全部都是由旁人來介紹他,描述他的行為。最先是徐太太介紹范柳原的身家如何如何,相親過後,三奶奶向金枝金蟬敘述相親過程中所發生的事,就帶出他的行為來。 「范柳原今年三十二歲,父母雙亡。白家眾人質問徐太太,何以這樣的一個標準夫婿到現在還是獨身,徐太太告訴他們范柳原從英國回來的時候,無數的太太們緊扯白臉的把女兒送上門來,硬要推給他,勾心鬥角,各顯神通,大大熱鬧一番。這一捧卻把他捧壞了,從此他把女人看成他腳底下的泥。由於幼年時代的特殊環境,他脾氣本來就有點怪癖。他父母的結合是非正式的,他父親一次出洋考察,在倫敦結識了一個華僑交際花,兩人秘密地結了婚。原籍的太太也有點風聞。因為懼怕太太的報復,那二夫人始終不敢回國,范柳原就是在英國長大的。他父親故世以後,雖然大太太有兩個女兒,范柳原要在法律上確定他的身分,卻有種種棘手之處。他孤身流落在英倫,很吃過一些苦,然後方才獲得了繼承權。至今范家的族人還對他抱著仇視的態度,因此他總是住在上海的時候多,輕易不回廣州老宅裏去。他年紀輕的時候受了些刺激,漸漸的就往放浪的一條路上走,嫖賭吃著,樣樣都來,獨獨無意於家庭幸福。」 這段是徐太太跟白家人商量相親之事,介紹范柳原時所透露的一段,符合介紹相親對象的所包含的要素,年齡、家世背景、父母是否安在、現在財產狀況如何,同時又具備了人們喜言八卦的小道消息組合。不過,說了這麼多,還只是停留在人們對這個人的觀感,都是旁人的眼光,這就沒有一般現在的小說通病:喜歡在開頭就先敘述男主角如何如何,且總是不離男主角是如何英俊瀟灑多金風流深情的描述。 但是,這段話提供了一些暗示,和營造范柳原給人的一種既定印象,這可以從三奶奶敘述相親過程的那段話看到:「……三奶奶做好做歹穩住她們的娘(注三),右告訴她們道:『我們先去看電影的。』金枝詫異道:『看電影?』 三奶奶道:『可不是透著奇怪,專為看人去的,倒去坐在黑影子裏,什麼也瞧不見。後來徐太太告訴我說都是那范先生的主張,他在那掏壞呢。他要把人家擱個兩三鐘頭,臉上出了油,胭脂花粉褪了色,他可以看得親切些。那是徐太太的猜想。據我看來,那姓范的始終沒有誠意,他要看電影,就為著懶得跟我們應酬。看完了戲,他不是就想溜麼?』」 同樣的,經過相親之後,讀者還是不知道范柳原是個什麼樣的人,因為一切都是旁人轉述,還是不知道他長得如何,個性如何,只知道他是個值得把握的金龜婿。 直到白流蘇到了香港,和范柳原開始來往,除掉一些在上海時多餘的場面上的束縛。這時候,讀者就透過白流蘇的眼睛來看這位范先生,知道他並不是所謂非常俊美的人,可風度翩翩,是個紳士,但工於心計,使白流蘇上了他的當,只好把明的虧、暗的虧都吞進肚子裡。
張愛玲用兩種手法呈現男女主角,也是有其用心之處。因白流蘇是個出嫁過一次,和丈夫離了又回家,且是個年紀不小的女子,更別提她沒有讀過幾年書,也沒有工作能力,更沒有豐厚的財產,只有一個食之無味,棄之可惜的「淑女」身分在支撐她微薄的身價。再者,她的丈夫並不是一個好東西,那麼用范柳原的手法來呈現她,只會出現不好的一面,而沒有好話。所以,才要用白流蘇自己出來說自己,發掘她還保有的美好之處和具有優勢的地方給讀者看。 范柳原,還在男子的黃金時期,不管外貌或家世都好,更不用說他具有最大優勢之處就是有錢。因此,他根本不愁沒有對象,甚至只要他願意馬上就有現成的對象送上來任他選。比起白流蘇來看,兩個人根本就是天差地遠的條件。為此,范柳原就不能用白流蘇的方式來呈現,因為那只會令人覺得沒有任何特殊之處,甚至乏味,而不像這樣旁敲側擊的方式,給讀者神秘感、好奇感,會有想要知道這是什麼樣的人的慾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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